收到厚厚六百页精装的《北京土语辞典》,真是说不出的高兴。它——北京土语,必然是跟我很亲近的书,掀开了第一页,预备先阅读本书的前言后语(这是一向读书的习惯),何凡过来了,他拿起了书看了看说:“哪儿的书?咦,编者徐世荣是我的同学嘛!——”“你的同学?我怎么没听你说过?是同名吧!”扉页有编者的照片,他又说:“是耶,是北师大比我低一届,是中文系的,而且在师大附中也是低我一班的同学。
”我听了也很高兴,问:“你跟他熟吗?”因为不是同系,又低何凡一班,所以何凡说,他们同在石驸马大街的师大文学院上课,不过系别不同,少来往,但是记得徐世荣是温文儒雅一型,人很和气有礼貌,这照片上的人胖了些,止于此而已。
我看书前的编者介绍,果然不错,徐世荣北京市人,毕业师大后,考入“中国大词典编纂处”,从此以后毕生致力于国语文研究,和国语统一运动。编纂《国语词典》、《同音字典》等语文书籍五十余种。研究国语文的专家,在海峡两岸都有不少,在台的有前辈何容、王玉川等;在大陆的有罗常培、李方桂、黎锦熙等。但是研究北京土语,可真是绝无仅有的只有徐世荣一人吧。
说明中是说,编者祖居北京,对北京话甚为熟悉。书中的资料即是来源于他自己的生活,把他自己口中所能说、耳中所曾闻、心中所犹记的北京土语汇集起来,收集词汇一万多条。真了不起,这一万多条的词汇里,又分成《正编》是现在还说的常用土语,无论是语言或事物。《副编》则是清末到一九四七年前后的用语,叫做旧京土语,此种土语虽然陈旧了,但至今有的仍沿用,有的则反映了旧京特有的名物制度、风土人情等,反而是颇有史料价值。
读者要先认明,北京话并不等于北京土语,虽然它们的音系是同一的。全国通行的国语是以北京话为准,但北京土语则是缩在北京这个圈子里,不是全国通行,或小学教科书所要学的。如我随便翻阅举几个例:奔饭、冰核儿、煤核儿、不走字儿、车匪、吃瓦片儿、吃柱子、池座儿、打鼓儿的、大子儿、当家的、肥子儿、伏地面、扛肩儿、窝脖儿、换取灯儿的、井窝子、擂砖的、唤头、剃头挑子……。这些不但在台湾说国语或国语文中听不见、看不见,就是在北京城里,这些语言、事务也不会在年轻人的嘴里再说了,也许我们还可以在老舍的《骆驼祥子》里见到吧。
至于另一万多条现在仍沿用于北京人口中的土语,我也举出若干:吃挂络儿、眵目糊、吃了耗子药、吃咂儿、出恭、出虚恭、搭街坊、打糙儿、打哈哈、大喇叭嗓子、倒气儿、倒线、倒腾、地崩儿、叠炕、过家家儿、过不着、过梭儿、撂蹦儿、哪儿呵几、瞅着、起不瞧、秃噜、秃瓢儿、腿着、砸锅、坐蜡、坐根儿、嘬瘪子、钻死胡同儿、转影壁、蹦子、矬子、屁股沉。
不胜枚举,我也无法逐则解释它们的原意。一万多条,我不过随便翻翻写下这三十多个词汇,出了北京城圈没人懂。北京土语的来源很广,因为北京建都数百年,在不同的各地人来人往,因此留下了各地的话,蒙古、满洲、古汉语等等,再加上文化作品如元曲传奇、《红楼梦》、《儿女英雄传》中所用的土语,一直都留在北京人的口中,所以北京人的语言可谓丰富极了。徐世荣就是研究它一辈子。
这一万多条的词汇,编者在每条目后都有解说,我读起来非常有趣,大部分的话我虽打小就说,但是只知其然,不知其所以然。编者又在书前有一篇长文代序《北京土语探索》,更说明了他研究的分类、解析、归纳、语法、特点等等,并举例以说明之。这里也有的不光是词汇,有些是歇后语或谚语。但是因为本书不是以部首或咱们的国语注音符号排列,而是以现在大陆的用英文拼音为顺序,我对这类拼音一点儿也不通,所以无法找出我要找的词汇,很可惜。
但是这么随便翻着看,也是十分有趣。上面举的例,就是翻着翻着碰上我所熟悉的,自小习见习知的事物,念着回想着,也颇有收获,总归是对编者徐世荣的敬佩。他一九一二年出生,今年八十一岁了,书是一九九○年出版的,想必他还是很硬朗的不断地从事语文研究。